上帝之手

河南大学 文刃

　　一直都以为一双长久触摸钢琴的女性的手是世界上最美的，因为凭靠着这样的一双手，人们得以聆听来自天国的、最让人琢磨不定的神秘籁响。上帝借助自然的神工为我们创造了无数的神奇，而音乐，无疑在人类心灵深处最神圣的地方占据了一席之地。可是，当我真切地看到一位可敬陌生女士那样一双手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长久触摸钢琴的手在形体上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完美。我以为又是我那固执的思想蒙蔽了我的头脑，从而使我遗忘了美那难以言传的特质，但我的心告诉我，其实并没有：在我的大脑中，我依然虔敬而执著地认为那双手确实很美，它已非生理，而是源于，灵魂。
　　姐姐经常会抚弄着自己粗糙开裂的手指无奈而又无谓地对我开玩笑，说我的那双手属于她该有多好。每当此时，我总是狡黠且很自豪地微笑，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姐姐这双手的背后有多少她不该承受的压力——直到她离开我多年以后,我才愈发真实地体会姐姐所付出的代价。姐姐的手指与我的原本是相同的，只是上帝太不珍爱他的每一件作品，一个不经意的错误，把不足道的美——而也许他人的一切——都给毁坏了。我们无法责怪，只能说上帝想令这世界完美，但他竟遗忘了自身。
　　认真地审视着自己那些纤细而圆润的手指，感受着月白色长指甲上泛着的光泽，我总会很自恋地陶醉在上帝的造物当中，虽然我清醒地知道上帝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存在。
　　记得一个细雨飘落的时节，我为了追逐美丽的天使，那些翩跹飞舞的彩蝶，竟把自己的手给擦伤了，突然之间我感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虽然只是皮外伤，伤口并不深，也不怎么疼痛，但我的双腿却一直在颤抖，我深深地明白了不寒而栗的感觉。血迹在时间中慢慢消隐，伤口也在慢慢愈合，但每次抚摩我那只可怜的手，我总会感到无尽的懊悔，自己为什么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呢！我一再试着去忘记，可到最后还是耿耿于怀。那道与皮肤颜色十分不和谐可并不显眼的伤痕，对我，就像是一种痛的永恒印记，时刻提醒我必须小心翼翼，守护好上帝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关于美这个秘密的蛛丝马迹般的信息。
　　在把一块干净的白布遮盖到我头上的时候，护士小姐望着我睁大的眼睛轻声告诉我，“呆会儿你可以把眼睛闭上的”。嘴里满满地含着柔软的棉纱，我没有办法回话，就对她微笑着“嗯”了一声并平静地点了一下自己略带紧张的头颅。这是我第一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手术，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次，没有危险，没有太大的伤痛，但我依然希望通过它来了解手术究竟是怎样的。
　在橘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我只能看到那快遮在我头上的白布的纹理，呈现着一种粗犷的淡黄色，就仿佛印象派画家画笔下那燃烧流动着的色彩。其它一切关于我的手术的事情正在发生着，就在我近旁，就在我身边，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可我却无法真切地看到。
　　嗅到一种怪怪的略带凉爽气味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新鲜的消毒液。它必定有着美丽的颜色，像成熟滚圆的葡萄中几欲绽破光滑的表皮流溢而出的那种致命的暗紫色。在画家的静物中，多少人曾一再忧郁地追逐这种色彩的神秘，但自然在上帝的警告下始终保持着沉默。一阵尖利的疼痛过后，我的嘴唇就再感觉不到疼痛了。街道上传来悠长的叫卖声，我想中午已经来临了么？不禁静静地闭上了我的双眼，想在梦一样的朦胧中度过医生允诺的不知道究竟会有多长的一个小时，权当作今天的午睡。如果有另一个我在我近旁观看的话，医生和护士们此刻应当是十分忙碌的，我听到了盘子和金属的撞击声，“叮当叮当”地在我耳边悄悄私语。我的嘴里此刻也应当充满了鲜红的颜色，因为我感觉到医生正拿着白色的棉球为我拭去腥腥的味道。
　　在时间的流逝中，我是真的有些困倦了，是否该回忆些美好快乐的时光，来打发掉等待中的漫长时光呢？大脑中蓦然响起了英国诗人歌手斯汀那有点儿嘶哑的歌声：He?doesn't?play?for?the?money?he?wins?.He?doesn't?play?for?respect?.He?deals?the?crads?to?find?the?answer……（他从不为能够赢得金钱或财富而去玩儿牌,也从不为能够赢得尊敬或荣誉而去。他去，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庄严而神圣的秘密……）。没错，我顽固地认为，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一个艺术的世界中，人们的心中就只会剩下关于不同人本质的神圣的冥想，虽然有道德与律法的约束与限制，但面对他们独特的生命感受，即使他们是遭受蔑视而不道德的杀手，我们也永远能够真诚地谅解他们，并对他们寄寓崇高的敬意，甚至，无上的崇拜？
　　我的嘴唇失去了部分感受能力，但它的触觉还仍然存在，我觉出有细小的刀片摁到了我的皮肉上，在我唇上的肿胀处来回滑动着，细碎的“沙沙”声清晰地响在耳边。我应当可以看到医生用薄薄的刀刃刺进我嘴唇上的皮肤，然后轻柔地挑起：病房中是多么地安静，干净而清脆的“噼啵”声、然后带有金属质感的“嘣嘣”声又是多么纯粹，就如同清澈溪水中无尽飘流的古韵。
　　线和针，对于农村的人们来讲，尤其那些带着悲剧意味的女性，一样是出自上帝之手的神奇之物。在一线一针的连缀中，人们得以将最原始的情与爱集结在温暖的棉绒之物中，并把暗夜般的寒冷放逐在躯体之外。但现代物质文明的日益充斥，却让人们对这些曾经最熟悉的事物感到冷漠，即使你来自飘着香草气味的乡村，并且是一个淳朴的少女。我会永远记得那细小的银针，在手术灯的照射下，它一定映亮了它外围空气中的每一颗分子，使灯光中一滴滴的淡黄色变成了温润的月的颜色。医生手中精细的绳线此刻应该正在这银针的牵引下穿过我嘴唇上的刀口吧，我感觉到了那绳线在我皮肉中的流荡，带动我两腮处的白骨，发出粗糙的声响。我似乎预见了什么，在这针的缝合下，刀口处的细胞必将在时间的溶液中相互交融在一起，那是类似于生命诞生的绝妙时刻，唯有上帝之手方能做到如此。
　　离开病房的时候，我又回望了一下这个纯白的空间。我终于知道，那个一直放在我身下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塑料桶，吸饱了我血液的棉球就放在那里。我想我血液的暗红色应当是艳丽的，但，它竟昭示了——垃圾的色彩。已经很幸福了不是么？医生揭开我脸上那块布的一瞬，我张开双眸，看到的是她那双十分美丽的天使的眼睛，而不是这艳丽，却肮脏的色彩。
医生叮嘱我七天后来医院拆线，但这七天中，我已经把刀口上的绳线给一根根咬断了。
(作者系我校2003年毕业生，曾任我校广播站主编、雪原文学社社长)